宅月

34.

无论当年除夕那天来得是早是晚，每个元旦后的生活工作安排基本都是以春节为中心来展开的，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定律。

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第一个春节，明楼只是一名单纯的房东，没什么立场去过问房客的节日安排，其后虽然明知对方是在画室里囫囵过了一个年，也不好多说什么。

今年眼瞅着同居后的第二个春节马上就要到来，按说多了“男朋友”这层身份加持，明楼想管一管明诚的去向也是完全说得过去的，但考虑到那些前尘旧事的后遗症，他决定字斟句酌地绕着弯子向对方发出邀请。

 

“前年我弟弟带了他一个朋友来家里过年，大家都玩得挺开心的。”明楼在晚餐时状似无意地提到。

明诚当即听出弦外之音，准备夹菜的筷子在空中顿了足足三秒，才对他微微笑了笑：“哦！这倒是不常见，女朋友？”

“不是，就是一个普通同学，趁着假期来上海玩，现在很多这样的。”明楼隐去了那同学根本就是个没有过年要阖家团聚概念的外国人这一重大信息。

明诚点点头，不想再耗时间绕圈子，“那今年呢？”

明楼将这个问题理解为对方允许自己邀约，眨着眼睛笑道：“今年他没说，可我也想享受一次这个权利，你跟我一块回去怎么样？”

明诚耸耸肩：“我觉得过年不是个把家人吓昏的合适时机。”

“哪有那么夸张？我家里人少，姐姐弟弟又都是很开明的人。”顿了顿，见对方一脸不以为然，明楼又换个方向劝道：“再说你要是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也可以作为我的普通朋友去小住几天，反正已经有了先例。”

明诚苦笑着摇摇头：“过年最讲究的就是气氛，我这样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往那里一坐就是破坏气氛的典型，还是让大家都轻松点比较好！”见明楼还想再说什么，他接着又补了一句：“相信我，不去大家都能比较自在，我这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明楼不知道明诚所谓的经验是否指的就是过去寄人篱下的那段经历，他原本可以头头是道地分析出自己家和那个人情淡薄的亲戚家有多少天壤之别，然而细想之后他又觉得现在可能真的还不是时候，欲速则不达，实在没必要把明诚逼得那么紧。

微笑着点了一下头，明楼主动后撤：“要不我们出去旅行？这个现在也挺流行的。”

明诚呵呵一笑，冲他摆摆手：“不用，过年还是依家里惯例来吧！享受过年又有家人的当然应该一家团聚，你不用管我，我本来就对这些无感，在画室呆着就很好。”

此话一出，明楼的关注点蓦地全集中在了一个小细节上，饶有兴味地笑看明诚，问：“那我应该算你什么人？”

明诚歪头想了想，冲提问者眨着左眼笑道：“唔，情人应该能算.....不过无论如何，情人跟家人的区别还是很大的，在过年这件事上，理应家人优先。”

明楼抿抿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还好，总归是一年比一年近，慢一点也不要紧，只要希望在人间！”

明诚笑着垂眸吃了一口饭，不再接腔。

 

35.

除夕夜里，明楼一等到从餐桌撤至电视前守岁时便迫不及待地给明诚发起短信来：

-吃饭了吗？

-嗯！

这次明诚回得倒是出人意料地快。

在电视渲染的一片歌舞升平气氛中，明楼忍不住要去想象明诚画室里的寂寥景象，他觉得自己不喜欢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便又发道

-听说颜料那些东西毒性挺重的，天这么冷又不好长时间开窗，你别在画室里憋着了......我今晚也不会回去，你不如回家里好好呆着吧！

-说得我好像刻意要躲你似的，莫非你是年兽吗？

虽然看不见，明楼也能想象出明诚发这条信息时脸上那十足的揶揄笑意，还来不及反击，对方又发来一条

-忘记告诉年兽先生了，其实我今天一直在家里大扫除，根本就没去画室。

-这么值得奖励的事你都不汇报？看来我又可以省红包了！

-不给工人发红包的吝啬老板这一年打麻将都要把把点炮的！

-家里麻将桌刚摆好，那就借你吉言，把红包都拿去输了吧！至少牌桌上赢钱的人不会骂我！

 

然后对方就没有然后了。

一直到陪大姐打完团圆麻将，中间都没有再收到明诚的任何回复，那时11点刚过，明楼坐回沙发翻手机信箱，在一堆络绎不绝的拜年短信中挑了些要紧的回复，然后又给明诚发

-睡了没？

大概是由于全国人民都在同一时间扎堆发送信息导致网络堵塞的缘故，一个半小时后明楼才收到回复

-还没。

此时明楼刚刚洗完澡上床，不能确定信息发送时间的他又发了一条问道

-现在呢？

-现在什么？

看来由于间隔时间太长，明诚已经搞不清楚他在问什么了。

-现在睡了没？

-睡了，我这是梦游发送，请勿回复^-^

明楼笑着又继续发

-外面还有人在放炮竹，很吵，你那边怎么样？

-可能是因为楼层高吧，我没听见什么。

-那怎么还没睡？

-如果我说是在想你，你能把红包还给我吗？如果不能，那我就其实已经睡了。

明楼乐不可支地找茬道

-这讨红包的方式也太生硬了，你要是能提高一下陪聊的服务质量，我会考虑发红包的。

-那么敢问大爷您想聊些什么呢？

-三陪就是用来寻开心的，当然是聊些能让人开心的话题。

明楼觉得自己可算是抓住机会报了之前年兽那一箭之仇，结果明诚却不大配合

-哎呀！忽然觉得一阵困意袭来，小的先睡了，晚安！

明楼不依不饶地开始拨对方的电话，一副不将此番夜谈进行到底决不罢休的架势。

电话被按断，接着，明诚发来一条信息

-醒了......

明楼还在想着该挑个什么话题来继续聊，那边又发来一条

-你之前真没有交过男朋友吗？我觉得你完全不像是欠缺那方面经验的样子。（你要是困了也可以不回答^-^）

倘若没有括号里那句略带挑衅意味的话，明楼还真不想在此刻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想到问这话的是明诚，他又觉得自己委实没必要避讳什么，便老实交代道

-正经谈恋爱那种的确没有，不过经验也的确不是纸上谈兵得来的。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一夜情之类的有不少？

-身为一个艺术家说话怎能如此粗俗？那应该叫不以感情交流为目的的生理性互相满足行为。

-需要花钱吗？

-我说搞艺术的人也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做法盲吧？请记住，花钱那种在我们国家是违法行为，我可是个自律的守法公民。

-^-^可是我花过。

明楼怀疑究竟是自己的眼睛还是手机出了问题，好一会儿才问道

-真的？什么时候？

-16岁。

明楼猛地从床上坐起，瞪着手机屏幕看了又看，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过年不要说瞎话！

-那是我迄今为止唯一的亏本交易，所以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明楼语塞地按住额角，暗忖：16岁......的确无论怎么算都是亏的！他又联想到了许多细节性问题，却陡然发现其实自己一点也不想知道那些事，哪怕是男是女之类的他都不想了解——如果自己刚刚答应发红包然后放明诚去睡觉是不是就可以避过这次奇袭了？那样应该会更好吧！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当然，明楼并无意对这种事本身做任何道德评价，只是他已然知道16岁的明诚那时正处于一种何等糟糕的混乱中，而今天又是除夕，一个本应在平和安详中度过的夜晚，不该勾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才是。

正在胡思乱想间，手机又亮了起来，明诚发道

-就是那天，我拿了钱没有回宿舍，而是去了市里最高级的酒店，本来只打算奢侈地住段日子，随便挥霍一番。没想到进房间没多久就接到了那种询问是否需要服务的电话，我几乎是想都没想地立刻答应了——当时觉得反正自己没人管，有那么多钱要干什么都可以，所以连价钱都没问就定了。

明楼长叹一声，既然已经没法回避这个话题，他只能接着回道

-胆子真不小，我在那个年纪可没你这种勇气。

-过奖了，其实事到临头我还是退缩了。那人一到房里我就开始后悔，等她洗完澡出来我终于还是决定放弃，于是请她再把衣服穿好，也没有讨价还价，就按包夜的标准付了钱让她离开......你说我是不是很亏？

-的确。

-现在回忆起来，我人生里真正的叛逆期好像就那么几个小时，算是塞翁失马吧！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想了一晚上，觉得既然连逆反的对象都没有，那干脆就安安分分地做个老实人好了。所以我决心不用那些钱，要尽一切努力循规蹈矩地去过最普通的人生。

不等明楼回复，明诚又发道

-这下我睡前故事也讲完了，时间不早了，睡觉吧！

也不知是不是网络又堵塞了，这次很久明楼都没有再回复，等候的时间里，百无聊赖的明诚长时间凝视着墙上的“壁炉”出神，直到手里那支烟燃尽，终于决定要彻底结束今晚的文字交流——待会儿如果明楼再回复他也会当睡着了没看见。

 

拉开阳台的落地窗给房间透气，明诚又仔细洗净了烟灰缸、伸展了一下在沙发上久蜷的身体......依然毫无睡意。于是就像过去那些类似的夜晚一样，注定要失眠的人拿出了自己的口琴自娱自乐，他没忘记要再度关严落地窗——这房子的隔音不错，门窗紧闭之下，只要不是敲锣打鼓那种程度的，半夜吹吹口琴完全不会有扰邻之虞。

明诚能不看谱记住的曲子其实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首，懒得再去翻找曲谱的他决定循环吹《友谊地久天长》——反正应景嘛！

许久不吹，第一遍不仅磕磕巴巴还跑调，第二遍就好多了，称得上流畅的第三遍还没吹完，手机忽然响了一声，拿起一看，果然是明楼不知何时发出的回复

-你觉得你活得很普通？看来咱们对普通这个词的理解偏差有些大啊！

轻笑一声，明诚放下手机，继续吹自己的口琴。

就在第五遍吹到一半时，家里大门忽然毫无预警地开了，明诚放下琴，目瞪口呆地看向来人，三秒后才能正常说话：“你怎么来了？”

明楼一脸无辜地笑，振振有词：“不知道，等我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门口了，就这么匆匆赶来是不大正常，可悄无声息地溜走岂非更傻？所以我就进来了。”

明诚看看墙上的挂钟，兀地起身走到明楼面前给了他一个非常湿润却短暂的吻，嘴唇分开后，明诚板起脸瞪他：“酒味很重，所以，你应该是超速加酒驾过来的？”

“这个时间路上没车也没人......”眼见明诚的眉头越锁越紧，明楼耸耸肩，换个角度为自己开脱：“我说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完全是无意识行为！”

没奈何地叹口气，明诚的语气依然严厉：“这不是理由，你应该知道这样做非常危险，真出事了怎么办？”

明楼注视着他的眼睛，特别诚恳地认错：“是，很危险，我保证下不为例。”话音刚落，他忍不住又凑上去亲了亲他：“能够惊到你实在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我承认我没能抵御住诱惑。”

明诚狠狠白他一眼：“你有病！”

明楼蓦地倾身抱住他，贴着耳朵笑道：“是病的不轻，所以，我必须得来拿药啊！”

明诚挣扎了两下，发现完全无法挣脱，又好气又好笑：“你是来这撒酒疯的吗？赶紧放手！”

“唔，你不说我还没觉得，好像是有点头晕，撒手可能要摔着。”

对这种耍赖行径彻底没辙的明诚又叹了口气，口气终于软下来：“那就去沙发坐着，我给你倒杯水喝！”

“嗯！”明楼嘴上答应着，却还是抱了好一会儿才松手。

 

接过喝完的水杯，明诚又朝明楼伸手：“车钥匙给我，我送你回去，你今晚不能再开车了！”

明楼摇摇头：“不用，我今晚住这！”

“你不是说初一家里有安排吗？”

“嗯，祭祀，中午前到家就行，又不远，明早再走也来得及。”

明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明楼笑着拿起那把口琴，打破了沉默：“现在很少有年轻人喜欢吹这个了，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择它，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明诚耸耸肩：“因为它很便宜啊！”

“真的？”明楼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唔，明大少爷你要是肯乖乖上床睡觉，我就把另一重原因告诉你。”

两分钟后，明楼成了枕头上眼巴巴等听睡前故事的高龄儿童一名——他原以为上床就能听到另一重原因，不料对方却一溜烟跑去浴室洗澡了。

 

然而明诚不是真溜也没有食言，最后他告诉明楼：“我唯一叫过的那个爸爸从前送了一把小口琴给我做礼物，还教了我一点入门知识......在我情绪最糟糕的时候那把琴被我丢进了河里，等到平静下来后我又很后悔。虽然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为着什么原因来扮演一个陌生孩子的爸爸，但在那几天里他的确给了我很多快乐，我其实没理由记恨他。”

明楼默然半晌，拉着他的手想了又想，终于还是问道：“既然你不想用那笔钱，为什么又要拿来买那么贵的礼物送给我？”

明诚低低笑了：“那个礼物对我来说是贵重的奢侈品，但对你其实只是普通吧！我前任女朋友曾经教育过我，送礼物应当以收礼人的标准为选择依据，而不能以自我为中心！”

明楼笑着挠他的手心：“你这话说得不全对。”

“哦？”

“第一，你送我的所有礼物，无论市场上标价多少，对我来说都是贵重的；第二，你在答非所问......不过这个答案也可以了，我愿意给附加分。”说完，明楼伸手将明诚圈进自己怀里，奖励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关于第二点，我申请补充答案。”明诚说。

“好啊！”

明诚在他怀里悠悠转了个身，寻了个让两人都更舒服的姿势，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曾经有考虑过要不要去学数学专业，好算清楚那笔钱和父爱什么的究竟能不能扯上关系，不过感觉应该怎么算也不可能会有才是，所以后来还是懒得白费力气了......那时我一厢情愿地认定只要不花那笔钱，就能表示我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明刘先生，从而也可以证明那个人对我而言是个完全没有意义的人......过了这些年我的想法又改变了——钱就是钱，既然我没有高尚到舍得将它随便捐了，那么留在手里迟早都会拿去花掉的，所以不如随心所欲一点好了，正好那时赶上你生日，也算是机缘巧合吧！”

听完这番长论，明楼贴上他的脊背，轻轻将一个吻印在了后颈上，纠正道：“唔，何止是机缘巧合，该说是命中注定、天作之合才对。”

 

 

你们猜楼总第二天回到明家时有没有再挨教训呢？

有时候，不欠债的人年关也是难过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