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月

51.

都说是上行下效，全面改革究竟能有多少成果现在还看不大出来，不过近来推行的精简风气在讲话界的落实似乎还蛮有成效，明诚觉得仿佛只花了两支烟的功夫，台上司仪和致辞人的话便全说完了。一片掌声过后，全体人员三三两两地谈着话步出会议厅，按路线指示牌往展厅那边鱼贯而去。

明诚和于曼丽就座的位置很偏，因此他们俩是最后出门的那一批，走之前，曼丽悄声道：“师兄，明台刚刚短信说他们会在外面等我们，你跟我一块去吧！”说完，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便吧嗒吧嗒地看着明诚，要是有不知原委的旁人见了，一定会以为是这姑娘害羞了，所以抓师兄同去壮胆。

明诚扬扬眉，也不去戳穿她的深层图谋，一派从容地笑笑：“好啊！来了不去打个招呼是不大礼貌。”

 

“哎呀！师兄，好久不见啊！曼丽说你会来，可我刚刚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你。”尚隔着两三个身位，明台就热情地招呼起来。

明诚闻言心里暗自好笑——明家小少爷这戏可有点过了！从头到尾自己都跟曼丽在一块呆着，他这说法难道是想暗示他已然瞎到在这么不茫茫的一小堆人里都找不出自己的女朋友？

 

人堪堪走近站定，明小少爷迫不及待地介绍道:“大姐，这位是曼丽的师兄，明诚，也是日月明，跟我们同姓哦，很有缘吧？对了，上次我买回家那几幅你说很好的画就是他的作品呀！”

听到明台中间那关于姓氏的介绍词，明楼迅速不着痕迹地瞟了明诚一眼，见他完全不为所动地继续保持着满面春风，这才稍稍放了点心。

“师兄，这是我大姐。”

“您好！”明诚得体地握住明镜伸过来的手，从欠身、低头到微笑一系列动作全都完成得无懈可击。

然后明台像是卡壳般停了两秒，虽说他之前的确有打算做戏做到底地也接着介绍一下自家大哥给明诚，然而事到临头，他陡然生出了几分说不出口的忸怩感。

除了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大姐，在场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一丝异样，率先反应过来并当机立断的是明诚，“这位我已经认识了，其实说来我跟明总也算是有过数面之缘，多日不见，您好！”说着，他面不改色地向这个今早还在同桌用早饭的“点头之交”欠了欠身。

明楼无法自控地恍了一下神，他觉得自己似乎曾在某时经历过同样的场面，可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却想不起来了，他很迷惑——自己的记忆力向来过人，现在怎么就突然失灵了呢？然后，在两人手握住的一瞬他又惊骇地感觉到一种始料未及的陌生感——明明就是同样的手，为什么此刻握起来却与他们之前无数次激情时刻交握的感觉那么不同？明诚他是什么时候悄悄长出这样冰冷陌生的手来的呢？明楼心神不定地暗暗思忖着，一道阴霾从眼中转瞬而过。

 

“师兄，咱们一块去看看画展吧！”明台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兴高采烈地发出邀请：“我们很喜欢听你介绍画，上次你讲的我还意犹未尽呢！”

“好啊！”明诚满口答应着，话锋却突然一转：“不过今天还来了几位我的老师，我不去问候一下太不礼貌，所以......待会儿我跟他们打完招呼再来找你们可以吗？”

这或许是托辞或许是真的，然而无论如何都是让人无法反对的正当理由，明台只能答应下来，随即机灵地挽起姐姐的手臂带头往展厅那边走去，好心留下了落后一步的大哥，让他能有机会与那位号称交情浅薄的男朋友交换一下眼神。

“待会儿见！”明诚笑着递过去一个“我没问题，你放心”的眼色，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的人群走去。

 

展厅里，明楼满心不是滋味地跟在家人后面走过一幅幅画，视线虽然看着像是在画间游走，然而细察便能发现，其实他并没有看到什么，失焦严重到连走马观花都办不到。明楼心里知道明诚刚才的应对毫无破绽，当然更谈不上差错，然而与此同时他更清楚的是——明诚在他们面前演得越自然就代表他心里的决心越坚定，因为一个人只有坚信自己无需面对后面真相大白时的质询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任意欺瞒——他甚至连个语焉不详的技术余地都没打算留。

 

明诚说话算话，半个多小时后他果真依约来展厅找人了，唔，那时节明台他们大概也就仅剩一面展墙的作品还没看。

会合后他们也没能重现上回的热烈互动，毕竟今天来应酬的人要远远多过真看画的，较之上次明诚那门可罗雀的个人画展，本回这熙熙攘攘的大展可不是个适宜大谈个人意见的场合，于是无论明诚还是曼丽都甚少评论，不过是拣着自己知道的那些无伤大雅的作者轶事聊聊，全为了不冷场而已。

走到最后一幅画前，明台又像上回一样瞅准时机发出邀请：“师兄我们晚上一块吃饭吧！你才说的那位王老师的故事好有趣，我还想再多听听呢！”

明诚莞尔一笑，仿佛是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邀，非常诚恳地推辞：“哎呀真不巧，刚刚遇到另一个很久没见的同学，已经跟他约好了今晚的饭局，王老师的故事我看只能下次再跟你继续说啦！”

当着姐姐的面明台不好再多劝，只能干笑两声：“那一言为定哦！”

 

52.

整顿晚饭明楼都将自己怏怏不快的情绪掩藏得极好，无论是完全不知背后故事的姐姐，还是已经知情也相当了解自己大哥的明台都没有看出任何异常来。时不时会觑一眼大哥的明小少爷甚至还觉得前者的情绪应该挺不错，他由此一门心思地认定自己今天安排的这场偶遇真是相当高明，不仅成功地让自己的女朋友见了家长，还捎带着帮大哥也打开了局面。

顺便说一句，他觉得姐姐对明诚的印象可是相当不坏的哟，唔，回头要去劝大哥早点向姐姐坦白，这样自己就不用那么辛苦地保守秘密，更不用担心姐姐知道自己长时间知情不报而生气了！

想到这里，明台看看眼前和姐姐相谈甚欢的女朋友，一种万事皆在掌握、世界当真美好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然后，他又看到坐在对面的大哥掏出手机迅速打了一些字发出去，这个时间......明台下意识地认定那一定是发给明诚的信息。

唔，这应该算是他今晚关于自家大哥唯一没猜错的事了。

 

餐桌上，姐姐与曼丽谈笑风生的场景莫名戳中了明楼心里的痛点，当然，他对这个未来弟妹的印象还是蛮不错的，然而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独自坐在这，明楼明显感到此刻内心的失落感比平日更加难熬——他非常希望有朝一日这一幕也能发生在自己和明诚身上，可惜在目之所及的未来里，明楼却连自己是不是能留住对方都无法确定，多么悲哀！

这一刻，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正在失掉信心和勇气。

明楼很快又想到，自己绝不能带着这样的情绪回去面对明诚，他担心自己会再度失控做出不智之举——一切还尚有转圜余地，他再也不能冲动行事搞砸了。

 

-我今晚不回去了，大姐想跟我聊聊明台的女朋友，你早点休息吧！

-好！

 

放下手机，明楼意外看到对面的小弟正意味深长地冲自己挑眉窃笑，他一怔，约摸两秒才反应过来对方大概在笑什么，哭笑不得之余只能抿抿嘴，勉强做出个微笑的表情来示众。

 

回去后，姐姐没有找明楼谈曼丽的事——这本就只是个托辞——年轻人有自由恋爱的权利，对方姑娘条件又没得说，兄姐的态度在餐桌上就已经很明朗了，哪里还需要回家开小会？

倒是春风得意的明小少爷，在送完女朋友后的回家路上，由于心情愉快得恨不能普天同庆，便耐不住好心地帮明诚在姐姐面前刷起好感来。

于是这边姐姐刚夸完曼丽聪明干练，明台便接口道：“大姐你知道吗？那个明诚师兄以前还是曼丽的同事呢！他们从前的老板可不是个东西啦，有一次居然想欺负曼丽，幸好被师兄撞上见义勇为救了下来，说是救命之恩都不为过。师兄为此丢了工作，还不肯要她报答，做完好事就走了......你们说明诚师兄这人是不是很棒？我觉得他真是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全社会都欠他一个骑士勋章......”

明台越说越往高里拔，不要说明镜，连明楼在后面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事明诚从未跟他提过，之前说起曼丽都是一派轻描淡写，他还以为他们就是普通同事而已，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么一段旧事。这回明楼是真心想夸奖自己的小弟了——他们家人都知道姐姐骨子里是很有些嫉恶如仇的热血侠气的，明台以这个为切入点来介绍明诚，形象提升效果绝对是事半功倍，而且这话现在由他说也比将来由自己说要好得多。

果然，大姐在叹息了一句现在女孩子在外做事的艰难后便道：“我今天看到那师兄只觉得是一表人才，画好模样好，没想到为人也这么难得，改天一定要请他来家里坐坐，施恩不求报是人家高尚，但咱们可不能当不知道呀！”

明台笑嘻嘻地接道：“是啊是啊！何况大家都姓明，五百年前是一家，本来就应该多交往才是。”他嘴说顺了，不留神又漏了句有欠考虑的话：“大姐，肥水不流外人田啊，这样好的人我们应该要努力招揽回家才是呀！”

大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是单身吗？多大啦？”

“是的呀！大概三十出头吧！”

“哎呀！这年纪跟明庭还真是挺合适的，改天跟大哥约一下，找机会让他们见面聊一聊好了！”

听到大姐这话，明台吓得连方向盘都把不好了，手一抖，车子就陡然歪出半个车道，幸亏路上车不多，不然很可能会导致一场小型交通事故，然而这还不是他最后怕的，他最担心的是自己这回好心办蠢事的后续影响，可现在他想补救都不知该从何下嘴。

“专心开车！”身后果然传来了大哥的沉声警告，同时大姐也在问：“怎么了？车子出问题了吗？”

“没有，没问题，是我刚刚看花眼了，以为路上有东西。”明台心虚地胡乱应道，心想要是大姐拿出之前给自己安排相亲的劲头来撮合明诚和堂姐，那回头自己就是被大哥打断腿也不算冤了。

明台你真是个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笨驴啊！小少爷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

“你做事就是这么不当心，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大哥严词厉色地继续教训起来，不仅仅是为了出气，同时也是为将之前的话题淡掉——大姐向来疼爱小弟，这种场面一定会出来帮他说好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