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月

58.

打开家门的一瞬间明诚以为自己一不小心踏进了时空的旋涡里——是穿越了吗？为什么感觉目之所及的画面跟不久前写生回来见到的几乎是一模一样——茶几上已经喝干的酒杯、沙发上神情倦怠的明楼无一不是再现当时的情景。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今晚开了灯。

“回来了！”就在明诚为这莫名的即视感而恍惚不安时，明楼开口向他打了一声招呼，这下似曾相识的感觉愈发深重了。

“嗯！”明诚答应着，陡然想起前一日明楼说过的话，心念一动，赶紧快走几步到他身边，“怎么了？是在香港不顺利吗？”

明楼一言不发地扬起脸看他，忽然伸手将人拽到自己身边坐下，随即拿起茶几上的酒瓶往杯里倒了约一指深的量递给明诚：“我觉得味道不错，你尝尝看。”

酒杯一直被递到了快要贴住嘴唇的位置，明诚不用费力就能闻到一股混合了苹果与麦芽的醇厚香气，这是每一个好酒之人都无法抵御的诱人香气，于是他接过酒杯，二话不说地仰脖干了，被酒精迅速温暖起来的喉咙跟着发出悦耳的低叹声：“是不错！”

明楼接过空杯放回茶几，蓦地转身落下一个吻在明诚耳边，对此毫无心理准备的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明楼按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喃喃问道：“你有没有按照约定想我？"问完也不等人回答，明楼又沉声道:"我很想你，因为......”低沉的声音贴着明诚的耳朵发出，清晰无比：“我爱你！”话音犹在耳际盘旋，明楼已明显感到怀里的身体僵了僵，于是更加用力地搂住明诚，与此同时，就像脖子已不堪重负似的，他将头倒在对方肩窝里叹道：“不用紧张，你不是一定要给我同等回应的。”

听到这话，明诚只能更加拼命地咬住下唇，连动也不敢动了。

事实上，除了很多年前那次玩笑，他们谁对谁都没有说过任何类似于告白的话。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是两人长期以来心照不宣的默契。现在究竟是什么促使明楼一定要如此直白地打破惯例，不用问，明诚也知道答案，因此眼下他必须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不顾一切地去同等回应那三个字。

长长叹了一口气，明楼又道：“虽然你从来也没有明确表示过，但在我心里一直都相信你其实是更愿意用实际行动来对我表达这个意思，否则我不可能幸福这么多年......是不是乐极一定要生悲？因为我得到过超出常人的幸福，所以就要付出一无所有的将来来平衡得失？”

“究竟出什么事了？”明诚终于能开口了：“是公司出问题了吗？你昨天不是还说大不了从头再来的吗？你放心，我们怎么也不可能饿死的。”

明楼轻轻笑了一声，松开手坐回原来的位置，一边倒酒一边说：“这是庆功酒，今天合作方送的。”喝完一口，他又将剩下的递给明诚，“所以公司没问题，我在香港谈得很顺利，明天消息发布后，股票一定会涨停，后天、大后天，甚至一个礼拜连续涨停都有可能。”虽然是在说喜讯，但他看着明诚的眼神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反而还很严肃地问道：“阿诚，我又要多出很多钱了，你还不肯卖吗？”

明诚愣住了，不知是酒精还是情绪影响了他的思维能力，他一下没反应过来明楼究竟在问自己什么。

明楼注视着他，唇角慢慢泛起的笑意里有着说不出的苍凉：“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爱我，可你的确告诉过我你很喜欢钱，越多越好，这一点你现在还没有变吧？”

明诚怔怔地点了点头。

“人活着都是要追求快乐的，我也不例外，我一点也不想失去已经到手的幸福。”明楼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这是完全不容明诚闪避的盯视，而比目光更令明诚心惊的，是他接下来一字一句吐出来的话：“我还有很多你喜欢的钱，所以如果有一天我这个人已经留不住你了，我的钱应该还是可以吸引你的吧？你自己说过的，只要价钱合适你什么都肯卖，我敢肯定，你今后绝对找不到比我出价更高的买主了......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你有什么好呢？才华不能当饭吃，英俊不能当衣穿，除了我这种冤大头，谁会愿意出这么高的价钱来买你？”

顷刻间，明诚的眼眶开始泛红，但这绝不是因着刚听到的明楼话面上的轻侮之意气红的，而是因为他从没见过这样沮丧的明楼，他甚至从没想过这个几乎永远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竟也会有这样感伤至惶惑无助的一面。

两双泫然欲泣的眼睛相对无言了很久，就在明诚耐不住想要转头时，明楼忽然伸手将他揽进了自己怀里，哽着嗓子道：“我很抱歉，我......”

明诚回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脊背：“你不用道歉，我明白，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霎时间，明楼使出了极大的力气来收紧双臂，于是明诚会意地不再说下去。

一片静默中，明诚的目光偶然扫过茶几隔层，竟意外地看到了自己昨天拿回来的那叠关于圣彼得堡列宾美院的材料，它们原本应该被收在书房里的——这下明诚总算知道明楼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失常是因何而起的了。

 

“你一天都在东奔西跑，不如去泡个澡吧？”明诚建议道。

“好！”明楼答应着，却还是一动不动地抱着他。

明诚不得不用了点力气才让明楼松手，“你在这休息一下，我去帮你放水。”

明诚才站起身，又被明楼拉住了，后者眼巴巴地抬头看他：“你陪我一块泡吧？”

明诚怔了怔，同居这么长时间，他们倒也不是没有过共浴乃至浴室亲热的经验，然而此刻明楼提出这样的要求显然不是出于情趣之类的目的，不过不管他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明诚总归是怎么也找不出拒绝理由的：“好，没问题，我先去放水。”

 

59.

浴缸里，明楼缓缓将头靠在了明诚的肩膀上，喃喃问道：“阿诚......你累吗？”

“嗯？”

明楼长长吁出一口气，声音愈发低沉：“为什么我忽然觉得那么累呢？”

明诚忍住低头的冲动，没有去看他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是太辛苦了，所以有些不必要的包袱还是早点卸掉吧！”

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这不是个好办法。”

“为什么？”

“因为我做不到，在我心目中，那些不是包袱而是我整个人的一部分，卸掉了我这个人也就不完整了！”

听到这话，明诚的身体又僵了僵：“这不像你的作风，你从前不是这样拖泥带水的人。”

明楼倚在他肩上点了点头，闭眼叹道：“是啊！从前我不是这样，可人是会变的。”

明诚眼光渐渐暗沉，叹了一口比明楼还要幽深的气：“对啊！人都是会变的......所以想以不变应万变实在太难了！”

明楼反手探上去摸了摸明诚的脸颊，沉默数秒，终于缓缓睁开眼睛：“这世上的事，想而不能比能而不想要容易证明，因为让人相信我今后不会做什么很难，而让人看到我根本就没办法做什么则很容易......所以，我有时候会想，为了消除你的顾虑，我是不是应该把自己弄到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甚至断手断脚无法自理那样的境地。虽然你平日总是表现得利益至上，但我相信，要真到了那一步你是绝不会弃我而去的。可是阿诚......”明楼偏头看着明诚的眼睛，叹道：“我承认，我既没有学周幽王的勇气也没有那个权利——把自己弄到那样的境地，我除了拖累你和我的家人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你说我是不是只能这样无能为力下去了？你还有更好的办法给我吗？”

“权衡利弊向来是你的长处，我考虑事情还没有你周全，所以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不过......”明诚忽然停住了。

“不过什么？”

“没什么。”明诚能真切感受到怀中人此时彷徨痛苦的情绪，实在不忍心再雪上加霜，于是只能硬生生吞下了后半截劝他接受现实的话。

知交多年，明楼当然不可能听不出他的潜台词，更不会不懂得他的好意，垂眸苦笑：“是不是因为我比你大的缘故，所以你从来也不肯说点场面话来哄我开心？”

明诚也跟着笑了：“如果场面话就能哄你开心，那你在外面岂不是时时都很开心？”

“你不一样。”

“场面话都是一个套路，哪里会不一样？”

明楼依然坚持己见：“当然不一样，对我来说，只要你有哄我开心的打算我就会真的很开心了。”

明诚一怔，几秒后闭上眼轻声道：“......我当然总是希望你开心的。”

 

自始至终，明诚都只有劝慰而没有否认，这说明了什么双方皆已心知肚明。

 

浴室内一片寂静，连细微水声也听不到，浴缸里的人就像两具没有生命的雕塑般一动不动地浸在水里。良久，明楼再度打破了沉默：“其实我之前说的不对。”

“嗯？”

“我不应该问你有什么好，而应该问你有什么不好才对。”明楼抬起右手，看着掌心里的水四散落入浴缸，神情恍惚地喃喃道：“你有什么不好呢？除了未来，你什么都愿意与我分享。你一直对我那么好，所以我一看见你就开心，甚至看不见时只要想到你我也开心，哪怕那是甜里泛着苦的心。”

 

寂静，又是一片不知持续了多久的寂静，忽然哗啦一阵水声，原来是明诚坐直了身体，“泡的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去了。”他尽可能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