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月

185.

空荡荡的房间，除了正中间那个六尺见方的浴池，再无一物。四周门窗紧闭，光线严重不足，池中紫黑色的药水因此显得尤为诡秘。

浴池里除了水还有人。

王轸平仰头靠在离窗最近的池沿，脖子以下全浸在药水里，乍一看，还以为是池中浮着一个人头，这场面，足以吓坏一众胆小的妇孺。

好在唯一能目睹这场面的少年胆子一点也不小，推门进来后，拿着个蒲团就往人头旁边坐下。

“一年里最难过的就是这七天了，”王轸平苦着脸叹道：“坐牢都比在这泡着舒服！”

长生嘿嘿笑起来：“你每次都是这句抱怨，能不能来点新的？”

“新的？”王轸平强压下想把药水泼到长生身上跟他来一场水战的冲动，转着眼珠想了想：“我还没死过，不知道被钉在棺材里埋在地下跟这样泡着到底哪个更难受......哎！不对，好像我死了根本享受不到躺棺材的待遇，只能去山谷里面做怪物。”说到这，王轸平起身往池中央走了几步，转身看着长生：“到时候你能认出我来吗？能给我一点特殊待遇不？”

长生仿佛被问愣了，也仿佛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垂头沉默良久，忽然问：“太公给你的药，你会用吗？”

王轸平终究是忍不住，用手指弹了一线水花到长生身旁，“你觉得我会用吗？”

长生摇摇头：“我觉得不会。”

王轸平笑了：“你感觉挺灵！”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太公？”

“咦，我答应什么了吗？”

长生咬着嘴唇想了想，一时语塞。

百无聊赖的人觉得在这闲着也是闲着，把话聊清楚倒也不失为一种解闷的方法。

“叔叔的意思我明白，如果明楼真能像他说的那样爱我，自然是什么秘密都能告诉我。解除诅咒是我们最重要的目标，为了达成，我的确是可以不惜一切手段。但明楼在这件事上真的能起到那么重要的作用吗？我觉得不至于。倘若只是为了跟他快活过日子，我绝对不会用那些旁门左道的方式，太没意思了。”

“没意思？”长生眨了眨眼睛，不是太能理解：“让喜欢的人爱上自己，天天在一起会没意思吗？”

“谈情说爱这种事最重要的是过程，”王轸平指点道：“就是要循序渐进才能体验到其中乐趣，一上来就干柴烈火太没意思。”

长生有点似懂非懂：“可我看那些小说里不都是两人互诉衷肠之后最快活吗？一个人单相思有什么趣味？”

“唉！你没爱过人你不懂，”王轸平说：“追求也有追求的意趣。”

“谁说我没爱过？”

王轸平诧异地挑挑眉：“哟，你爱过谁啊？这里平时连个像样的鬼都没有，叔叔允许你看外面的时间又那么有限，你可别告诉我你爱上山谷里哪位先人了？”说到这，王轸平忍不住笑起来：“你小子胆子不小啊，居然想直接长辈分，小心被叔叔教训哦！”

长生狠狠瞪他一眼，低头沉默片刻，然后故技重施转移话题：“你替明楼做了那么多事情，真的只要享受追求过程就够了？”

王轸平慢慢挪回池沿，坐下，叹道：“正常说来当然不够，可我现在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清楚，实在不忍心坑他。”

“坑他？”

“是啊，虽然这世上大部分的感情都是有保质期的，但明楼那人太过死心眼，保质期比一般人长很多。既然我明知许不起白头到老，又要用尽手段让他对我情根深种，岂不是误人太甚？所以还是顺其自然吧！如果他眼光好，最终还是爱上了我，那就是他桃花运太烂；倘若他能够跳过我这个天坑，那就是他眼瞎！”

长生呆了片刻，脸色渐渐从凝重转为不忿：“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好，哪里值得你这样患得患失的？”说着，他突然伸手揽住王轸平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你不要喜欢他了，你喜欢我吧！我们可以一起在星冢里生活，在这里你一定可以活很久很久，什么都不用担心！”

王轸平失笑：“说什么傻话，我怎么能喜欢你？你知不知道在外面，如果我这样的大人喜欢你这样的孩子，是犯罪，要被抓去坐牢的！”

“什么孩子？”长生恼羞成怒地松开他：“我不知比你年长多少岁，你居然在我面前充大！”

王轸平笑呵呵地转身撑在池边，继续教育：“你瞧瞧，这说急就急的样子可不就是典型的小孩脾气？不管你年岁有多么吓人，你的心智实在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再加上这纯真幼稚的形象，我可下不去手！”

长生抿着嘴使劲瞪他，少顷，他脸上的倔强忽然变成了悲伤。“如果我也帮你挡子弹救你的命，你会愿意喜欢我吗？”他低声问。

王轸平怔住，陡然意识到自己把对方的话都当成是孩子气的傻话是不对的，震惊之余，他温柔地探手过去拍拍长生的腿：“这种事情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做不做得到。其实你救我的次数比明楼多得多，可在我心里，只会把你看作是亲人是兄弟，跟我看明楼的感觉截然不同。”

“亲人和兄弟又不是不可以......”说到这，长生忽然住了嘴，垂下头，他知道，虽然眼前有现成的活生生例子，可他不能用来反驳王轸平，他一句话也不能说。

长生心里被堵得太难受，嚯地起身，跑了。

 

186.

放下电话，明楼想找份报告来确认一下刚刚电话里听到的情况。绞尽脑汁想了半分钟也没想起那报告放在哪里，于是便去拿秘书临走时留下的备忘录，他记得那上面有记着各种重要文件的归置处。

果然，上面白纸黑字明确写着某某报告在保险柜第二层。

明楼不假思索地去开书房保险柜，输错密码的提示出来后他愣住了——怎么会错呢？

几秒钟后，他反应过来，备忘录上的保险柜必然是指办公室里的那个，王轸平怎么会往上级家私人保险柜里存公务文件？

明楼怔怔看着自报错警报中归于沉寂的保险柜，恍然想起最后一次打开它的光景——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自从这次回来，就一直没用过它。

这里面还会有东西吗？

明楼记得在搬去法国前，应该是清空了它。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心底里总有个声音在要求他打开来看看。

明楼听从了这鬼使神差。

时间魔盒被打开了。 

他没记错，这保险柜几乎是空的。

说几乎，是因为明楼已经看到最下面躺着的那个牛皮纸档案袋。

仿佛心灵已经预感到会看到什么，一下子，连着心的手指忍不住颤抖起来，可不管多抖的手也还是能够完成取出文件这样简单的任务。

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段不算复杂的约定，内容是什么明楼早已知晓。

原来它并没有跟立约人一起被火焰吞噬，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悄悄放进了这里。

这该算是惊喜吗？

明楼不觉得，他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反倒是那绵延无尽的哀痛又鲜明起来。他把纸张压在胸口，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已灭，黑漆漆的房间里突然响起铃声，是大门的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