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月

222.

松开怀抱，王轸平歪头冲明楼露出某种很难具体描述的笑容，那笑容令明楼莫名觉得自己成了只正在被天敌拜年的家禽，眼角不由得跳了跳：“怎么了？”

只见那天敌嘴角上翘的弧度更高，眼角也弯了起来：“唔，我在想，咱们现在这样，我应该算是追求成功了吧？”

明楼微微挑眉，笑道：“我不反对这个结论。”

“你这么满腹经纶，有几句话一定听过。”

“嗯？”明知必然有坑，明楼还是乖乖顺着话题往下接：“哪几句？”

“比如风水轮流转……”王轸平刻意顿了顿，“还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恕在下愚钝，”直觉告诉明楼，接下来的坑应该深不了多少，要是积满水，估计连淹没脚脖子都够呛，于是放心大胆地继续此话题：“请问我要怎么才能从河东转到河西呢？”

王轸平用笑容表达了“孺子可教”的欣慰，眼珠转了转：“我任劳任怨追了你这么长时间，现在该轮到你展现贤良淑德那一面了。”

即便明楼一贯是副处变不惊的泰山派头，乍听到这种语死早的说法，也不由得被噎了一下：“你说什么？”

某人此番成语虽用得有些不伦不类，但看人脸色的功力倒是一点没退步，马上判断出对方这反问应该只是吃惊没有动气，于是笑嘻嘻地蹬鼻子上脸：“没听懂？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能再这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腐化堕落下去了，以后你得多尽为人妇的责任，成天十指不沾阳春水是不行的！”

“你的意思是以后我要负责做饭？”明楼觉得这条件倒也不算特别丧权辱国，只是不明白明明对方之前也没下过几次厨，怎么有脸理直气壮地对自己提这种要求呢？

王轸平干咳两声：“你这么忙，天天做不现实，唔，半个月做一次我看就可以了……”

“你倒是好打发。”明楼笑。

“会做吗？”

明楼点点头。

原本打算趁机谈学费条件的人有些难以置信：“你会做饭？中餐？”

明楼再度点头。

“你会做什么菜？”王轸平问：“要是拿荷包蛋、阳春面什么的打发我可不行，每次至少要三菜一汤，荤素搭配。”

“会的不多，”明楼十分坦白：“但你的要求基本能满足。”

“你真的会做饭？”王轸平上下打量了明楼一番：“我在旁边看了两年多，好像你除了偶尔煮个鸡蛋，其他什么也没煮过。”

听到这话，明楼想起了某些陈年往事，心里一酸，面上并不表露出来，只冲王轸平微笑：“口说无凭，不如我今天给你实践证明一下？”

王轸平忙不迭地点头：“好啊！”

内行看门道，虽然明楼还有些常年未实操的手生，但一看他拿刀按菜的架势，王轸平便知他不是个假把式。

“刀工可以啊，”王监工拈起一片被切得厚薄适中的牛肉，赞许之余愈发好奇：“你跟谁学的？”

按他之前得到的个人资料，明楼这位世家少爷尽管家教严明，从来不沾纨绔习气，但从小锦衣玉食，身边保姆佣人不断，成年前怕是连条手帕都没自己洗过。至于成年后嘛……明公馆当下虽没有驻家的帮佣，可有每天上门的服务人员，除了他自己的书桌，王轸平没见明楼收拾过任何地方。因此现在眼睁睁看着他洗切煮烧样样皆能，王轸平觉得实在违和。

明楼深深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眸，轻声吐出两个字：“自学。”

这话真的不算说谎——假如略掉明楼现在无法当面提及到前因的话。

抛开烹饪基本原理和配菜之间的排列组合不论，明楼实际会做的菜式其实相当有限，他只做过六道菜，其中每一道的程序他都烂熟于心，哪怕闭着眼睛都能做。这不是夸张或自吹，任何一个人，如果在超过一年的时间里，轮流重复做六道菜，就算再四体不勤，也能游刃有余了。

只是现在明楼不能告诉王轸平，这六道菜是他作为明诚时教自己的，就像他无法启齿的其他种种因由一样，只能将千言万语都烂在肚子里。

其实说是明诚教的其实也不确切，因为他从未手把手向明楼传授过。这六道菜，是当年明诚去巴黎，为了安抚某人的思乡胃而做的。

明大少爷自小就天分高悟性好，就算庖厨之艺，看过的操作也能过目不忘，如果再加上用心练习，很快就能学个八九不离十，甚至于，从用眼睛看到上手去练中间隔了两轮寒暑也没能影响他的学习成果。

在小火慢煨的红烧肉香气里，等着水开焯青菜的明楼循着味觉进入了某扇回忆之门。

借助贵翼有心提供的种种便利，明氏仅用了半年的时间便恢复元气。

那时候，国内形势颇为复杂，已有好几家百年老号由于政界背景过浅而被分食。明楼冷眼看着，觉得除非将明氏与贵家合并捆绑，不然仅靠人情还是难以保证日后不会旧事重演。

然而合并完了之后的产业究竟算是姓明还是姓贵呢？

人心难测，贵翼现在是诚心实意帮忙，过几年又如何呢？

姐弟俩合计之后，决定暂时不将产业回迁，依然按原计划重点经营欧洲，待到国内形势明朗后再说。毕竟不是自己地方，为免树大招风，明氏也没有在法国大肆扩张。

韬光养晦策略下，明氏靠大姐独挑大梁足矣。

局势一稳定，明楼便揣着一颗死灰般的心回巴黎大学教书去了。

他不仅是重操旧业，还住回旧时的公寓，日日沿着旧时的路线散步，时时练习烹调旧时的味道……可惜无论他如何竭尽所能地重现旧时光，最关键的旧人已经烟消云散，所以一切努力只会显得愈加凄凉徒劳。

这种颓唐日子过了近一年，从峨眉山回来惊闻明家变故的方叔终于找上了门。

见到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辈，明楼一直在人前费力维系的平静伪装瞬间崩裂，以为麻木的伤痛再度鲜明汹涌，连带着方叔的道心也受了波动，跟着悲恸起来。

等到心境慢慢澄明，方叔絮絮叨叨地跟明楼说了很多话，从彭祖说到始皇，从上古传闻说到去岁奇谭，基本要点可以概括如下：所谓鬼神之说，从古至今，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但那些子不语的东西千百年来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在无所不用其极地求索，更何况还有他们这样寄望一窥天机的修行者也在前赴后继。方内方外探索至今，世人虽没见过真神，但有关幽冥鬼魂、长生轮回这些却是可以确定存在的。因此，明楼的遗憾未必不能弥补——假如他的努力和运气都足够的话。

“那我要怎么努力？”明楼问。

方叔轻叹一口气：“人人皆可谒神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师祖胡安可能是最后一个能以凡胎会天道的人……但总有一些线索流传下来，根据我的推断，那些信息可能零散隐藏在某些世家大族里，可能是器物可能是异能，哦，你们家应该也是其中之一，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应该都不是普通人家了。”

“为什么？”

“因为任何人但凡沾到一星半点就能比普通人强出数倍，在尘世飞黄腾达易如反掌。据我所知，至少近百年，世上已没有真正白手起家的实权者了，每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上数三代之内，必定非富即贵。”

明楼没有心情去细证这说法，立即追问：“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接近这些人，去打听他们的秘密，这样就能获得起死回生的方法？”

“我想他们的秘密不是靠光打听就能得到的，”方叔说：“可你与其在这里自困，倒不如放开手脚去做点什么，毕竟你现在连自己身上的秘密都还不得其门而入。”

明楼听懂了方叔的意思，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更加困惑了，因为他不知方叔究竟是想帮自己另辟蹊径找回阿诚还是仅仅为了让自己不再消沉。

思忖良久，明楼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就算我去打听，也未必有收获，可如果我不去，就只能永远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

方叔点点头：“还有一句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明氏的危机只是眼下解除了，在大势面前，一切偷安都只是苟安，不可掉以轻心。”

明楼重重点了点头：“是！”

“哎哎，大厨，水开了，可以下锅了！”见明楼一直不动，旁边的热心食客只得出言提醒。

明楼回过神，立即训练有素地将菜倒进锅里，同时回头冲王轸平一笑。

如果当初选择待在学校里不出仕，那个现在还不知道底细的神秘力量是不是就不会把明诚送回自己身边了？突然想到这点，明楼不由得庆幸自己当初听从了方叔的建议。

“没想到你手艺当真不错，”等明楼把焯好的菜盛盘，手中暂时空闲，王轸平走过去从背后揽住他的腰，毫不掩饰自己的遗憾：“我本来还想教你来着。”

明楼一愣，偏头用脸蹭蹭他的发顶：“我会的不多，你要愿意，还是可以教我。”

“不能白教，我要收学费的。”

“哦？你想要我拿什么做学费？”

王轸平没说话，慢慢将手指从明楼的腰腹一路上移，移到脖颈处，轻轻点了点那刚咽下口水的喉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当然是要你啊！”

明楼一把按住那作乱的手指，用力深吸一口气，才艰难地发声：“好啊！”

大概今天真是个房事不宜的糟糕日子，继上午的热情被王轸平那句鬼使神差的呼唤破坏后，下午原本可以水到渠成的好事又被明楼猛然间碰翻的餐盘给打断了节奏。

而原本王轸平也只是兴之所至随便撩拨一下，节奏一断，他的绮念也跟着盘子一起拜拜了，等到收拾好碎片，没能燎原的暧昧星火已自行熄灭，一切又回归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