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月

70.

收到的第一条问候信息是于曼丽发来的

-师兄我刚看到恐袭的新闻了，你还好吗？

半个小时后，梁仲春也发来了一条

-老弟你在那边有没有事？

明诚给他们的回复全都一样

-谢谢，我没事，完全没受影响。

 

然而事实上，他没说实话，或者说，他说的不全对。

爆炸发生时他不幸正在技术学院站也就是离事发地最近的车站等地铁，清楚地听到了那声轰然巨响，然后头脑一片空白地跟着惊慌失措的人紧急疏散。车站外，他亲眼目睹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体被抬了出来，有些还能动，有些看起来已毫无生机。作为一个常年在和平环境里生活的普通人，毫无准备地直面这样鲜血淋漓的惨烈场面，即使身体无恙，但心灵所受到的震撼也是不可小觑的。马上就要到清明节了，没想到忽然就有这么多无辜的行人真在路上断了魂，世事何其无常？有些人可能正要去接孩子放学，有些人可能只是来附近的市场采购食材，结果突遭横祸，就此天人永隔......

那一瞬间，明诚脑子里许多顽固的坚持忽然就松动了，他再也无法硬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就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明楼打电话。

幸好——至少在事后，明诚觉得当时发生那样的状况是自己的幸运——拨第一遍时他忘记加区号，没打通，接着整片区域的通信服务受阻，拨正确的号码也打不出电话了。再后来，等到通信恢复时，明诚的理智亦或是固执也回来了——再有天大的理由，自己也不能去招惹一个已婚人士，这是原则问题！

 

所以第二天，当明楼发来见面的邀约时，他几乎是本能地拒绝了。当然，事情的整个过程并不像前述那样简单，因为除了不可逾越的底线，明诚的生命里还有别的扰动因素，比如说感情，它不足以让明诚颠覆自己的原则，却能让他在原则之外纵容自己做出一些超出常理的冲动之举。

 

也许是因为清楚明诚的固执，也许是纯属不愿再遭拒绝，当时明楼发来的邀约信息看起来颇具谈话技巧

-我在圣彼得堡转机，还有些时间，我们能一块吃个饭吗？

明诚怔怔地看着手机，不用求证都能知道这绝对是个借口，而这也完美解释了为何事发后这么长时间明楼都没联系自己问问情况——按说他不是这样无情的人，不可能真的把曾经刻骨铭心的旧爱完全当陌路人。可这种关心方式委实有些过了，明诚想，如果不是余情太盛，谁也不至于冲动到这个地步！

可是但是最最要紧的是，明楼他现在分明已经是个压根没资格为旧情冲动的人了！

想到这里，最初的感动过后，明诚忍不住又愤怒起来——那人在这时候特意跑来究竟是想要干什么？他那么聪明的人，完全可以预料到在这种气氛下两个余情未了的人碰到一起可能会发生什么，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

然后呢？

他是打算尽享齐人之福还是直接抛妻换人？

无论他的选择是什么，明诚都不可能接受。

与此同时，明诚的感情又在极力阻止他拒绝得太过生硬，毕竟，此时此刻，他也真的是很想见一见明楼。

思忖片刻，明诚拿定了主意，他问明楼

-有证据吗?

-什么？

-证明你要在圣彼得堡转机的证据？

-请问什么样的证据才能被明法官接受呢？跟机场的合影可以吗？

-合影不够，至少要有机票才行。

约摸十分钟后，明楼发来了机票的照片。明诚一查，果然是东航的直达上海航班，当然，如果据此质问，对方也可以辩解说自己买的是分段联程机票。因此明诚压根不打算多此一问，反正他的目的也不在于真相，眼下想要的信息能到手就够了。

打开订票网站，明诚仔细考虑了一下假如也买头等舱他们俩坐到一块的概率，几番权衡之后，他决定还是买后面的公务舱更保险。

订完票，他给明楼回道

-对不起，刚刚出了点要紧事，我必须出去一趟，见面大概没时间了。

-出什么事了？需要我帮忙吗？

很快，明楼又发来一条

-有事一定不要客气，这边我可以联系人帮忙的。

明诚狠狠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赶紧回道

-谢谢，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麻烦事，是画廊那边找我，我时间不多了，就先祝你一路顺风吧！

过了好一会儿，明楼发来一条语音信息：“那我先走了，等你回国，咱们有机会再见吧！”

到这时，明诚才猛然想到明楼还有改签航班提早出发的可能性，可惜这点漏洞他无论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圆满的解决办法，最后只能选择听天由命——如果连这一面都没机会见的话，只能说明两人实在无缘，届时除了机票，他也不会有别的损失，就这样吧！

于是他又一鼓作气收拾了些必要物品塞进背包，匆匆赶到机场。

普尔科夫机场其实并不算特别大，然而明诚一直都没有看到明楼，导致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有很多，最主要的一点也许是因为明诚压根就没有去认真找过——考虑到迎面撞上被认出来的可能性太大了，所以哪怕他已经用帽子、墨镜和围巾把自己整得难以辨认，也还是不敢冒险。近三个小时的候机时间，明诚只是缩在登机口附近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独自忐忑，不知道自己这个赌的结果会如何——他在赌自己与明楼有没有再见面的缘分，更重要的是，他也在赌自己有没有把持得住的定力。

他赢了，并且是大获全胜。

看到不知从哪里出现的明楼来到登机口排队登机时，明诚差点喊了出来，幸亏他控制住了自己，并迅速挪换位置默默站到了经济舱的候机队伍中，只允许自己纵容眼睛的贪婪。

机舱里，明诚经过明楼座位时后者也没有认出他来，至此，感觉自己已过了最后一关的明诚终于大大舒了一口气。

毫无疑问，所谓倾城之恋的传奇在现实里根本就没有发生的可能性。

等到空乘将隔帘拉上，明诚便连前舱人的发顶都看不到了，剩下的飞行时间，他只能一遍遍回味之前看到的景象——明楼看起来十分憔悴，这很可能是连续长途飞行导致的，对此，明诚心里有说不出的内疚......都说男人婚后会迅速发福，可明楼看起来比上一次见面时还要瘦了些，然而这也有可能是由于他从前就不算苗条的缘故......明诚一路上都在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事情，此外，由于这也是他多日来与明楼物理距离最近的时刻，这使得临到飞机降落时，万分依依不舍的人竟完全无视了长途飞行的辛苦，只希望能在机舱里呆得更久一些，最好这架飞机能就这么一直飞到天荒地老也不错。

 

来接明楼的是明台，还有曼丽也来了。根本没有行李可取的明诚磨磨蹭蹭地躲在到达大厅的一个角落，看到明楼面无表情地冲他们挥了一下手，然后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三个人就这么沉默着离开了机场。

"好了，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明诚在后面默默说了一句谁也听不到的告别，至此，这趟旅程的目的已经圆满达成了。那么，接下来他该何去何从呢？

本想在机场附近找个靠谱的酒店随便休息一下就好，不料一坐上出租车明诚竟下意识地报出了家的地址，哦！不对，那里已经不是他的家，说不定明楼连房子都卖了，但他没有要求司机改方向，还是一路坐到了小区门口——现在进去是不可能了，他只能沿着围墙慢慢绕圈，一圈又一圈......最后，他住进了一间离那个过去的家最近的酒店。

洗完澡，明诚站在窗边眺望不远处的那栋楼，心想：差不多可以回到这座城市了吧！既然连今天这样的情形自己都能从头到尾保持克制，那么今后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离开了一年多才知道，原来他竟是如此眷恋这个拥挤嘈杂的水泥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