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月

2.

我一直以为自己毕业后应该会留在帝都继续享受有暖气供应的美好生活，没想到各种阴差阳错下，最终还是去了冬冷夏潮的魔都工作。

大概是世博会那年，一个九月末的周五，我接到了家属的电话：“晚上老沈约我们一块去他家吃饭，你有时间吗？”

“我需要加一个小时左右的班，别的没什么了。”

“行，那我下班过来接你。”

顺便介绍一下，老沈是我家属的老板，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但给人的第一印象常常会被认为是个山东人。他很好客，家里媳妇儿也贤惠，所以周末常常会邀一些同事朋友去他家小聚，每次都要吃吃喝喝聊到半夜才散场。尽管在这种场合里我大部分时间都是个百无聊赖的听客，可由于他媳妇儿做的湖北风味家常菜实在很合我胃口，所以我愿意为了口腹满足而忍受那几个小时的无聊。

 

“今天还有谁会去？”上车后，我问家属。

“老沈的一个同学，我们之前吃过几次饭，你应该还没见过。”

我轻轻应了一声，笑道：“只要别再碰上个三杯倒、一喝就要进医院的大神就好。”

“不会，那人酒量不错，就是有个毛病——酒喝多了话也多，什么都说，有一次据说爆自己家的料爆得当场把他老婆都给气走了！”

 

果不其然，那天晚上我又在这位酒后话痨先生那听到了一段明诚的故事。

 

“哼！一个屁都不懂的家伙，靠着老子的关系就直接空降进来了......”话痨先生重重放下酒杯，骂骂咧咧地从人一路攻击到政府。

在场已经听了前文的人皆理解地没有多劝，只想让他借此好好发泄心中的不平。

原来这位话痨先生是一个上市公司的中层，熬了许多年，本以为今年可以上一个大台阶，不料上周公司突然从外招了一个高管，把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坑给占了。这的确是件让人很不爽的事，但如果来人真的有本事能力强也就算了，不曾想这几天被他打听到，来的那个人连正经学历都没有，只是因为家里关系硬，所以进来就一步登天了。

知道这些后话痨先生心中的怨气终于憋不住了，今晚借着酒劲什么话难听说什么：“......明诚算是个什么东西！逃兵，逃兵知道吗？要是当年打仗的时候，他就属于临阵脱逃还通敌，是当场就要枪毙的......王八蛋，在外面连个小白脸都干不好，灰溜溜被人赶回来，以为谁不知道他的底细吗？每天装得人五人六的......”

后面的故事我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默默回忆一阵恍然想起，这个人，好像就是当初表哥在天安门给我讲的那个八卦故事的男主角吧？

世界可真是太小了！

“你们还年轻，趁早多打算打算，能走赶紧走，”话痨先生忽然指着对面的我说：“这国家，真是烂透了，黑暗啊......赶紧移民吧！”

我顿时有些目瞪口呆，虽然他的建议我一个字也不同意，不过眼下这情况总不能跟个醉鬼辩论吧？于是我只能干笑两声点点头。

 

3.

始料未及的是，在听完明诚“发达记”之后两年，我居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见到了他本尊。

那是在深圳，我出差去某公司做交流，由于业务上我方公司多是在做甲方，所以尽管我只是个虾兵蟹将，对方还是接待得颇为尽心。

最后一天，我主动提出下午的空闲时间想自由活动，结果该公司的行政主管特别热情地表示：“宅老师你想去哪？我让司机送你过去吧！”

我婉拒再三，最终还是不得不上了他们头儿的座驾。

“没关系的，公司里其他司机这个时间都不在，老板回法国休假了，只有他的司机现在有空......”他说。

 

司机是个不大看得出准确年纪的中青年人，从35到45都有可能，仪容整洁，说话不但彬彬有礼还特别字正腔圆，气质实在不像个普通司机。

盛情难却的我一上车便礼貌招呼：“师傅您贵姓？”

“免贵，姓明......您现在需要去哪里？”

“南山海岸城。”

他点点头，发动了车子。

中间我接完一个电话，他笑着问我：“您是北方人吗？听口音不像上海那边的。”

“我是湖南人，在北京上过学。”

他哦了一声，然后我也问道：“您是哪里人？听口音也像是北方那边的。”

“按出生地算的话，我应该是江苏人。”

“真是一点也听不出来啊！”

他又笑起来：“是啊！外地待久了，原来的口音就全变了。”

 

非高峰时段的滨海大道很畅通，我们没聊几句话就到了目的地。

进餐厅跟约好的老同学一聊，我才知道世界究竟可以小到什么程度——原来她们公司正好是我刚出门的那家公司的汽车外包服务供应商。

“啊！是明诚送你过来的啊！”听我说完司机的大概情况，她马上就知道是谁了，继而一脸神秘地对我说：“知道吗？他可是个传奇人物！”

“哦?”

“他以前还做过上市公司的高管呢！”

“怪不得看起来不大像个普通司机......不过他这跨度也太大了吧？”我奇道：“就算公司倒闭了，他也不至于要做司机啊！难道是坐过牢？”

同学没好气地白我一眼：“看你说的，他们那好歹也是家跨国500强，我们能招有案底的人给他们老板做司机吗？”

“嗯嗯，是我脑子不好使，赶紧说吧，他有啥故事？”

“据说是因为他老婆，你知道的，当高管嘛应酬多，还老是出差，他老婆怀孕后就跟他说希望他能多抽点时间陪陪家里，如果是我们正常人，肯定是跟公司谈谈调岗什么的嘛！结果他老人家直接就辞职了......更神的是，他老婆突然说不喜欢上海的天气，于是他们就搬来了深圳，这里那么多坐办公室的工作他不找，来了先开半年的出租车，后面又觉得太辛苦，就进了我们公司，像他这种会外语的司机太少了，所以一来就分到了特别好的活——给那个法国老板当司机......不过除了不用加班出差之外，当司机待遇再好也不可能跟高管比啊！这么任性的活法还真是没见过。”

我点点头，随口问道：“他家是干嘛的？不会是个拆二代吧？”

“no no no!”同学冲我摇摇手指：“据说是部队高干哦！”

电光火石间，我终于想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听过明诚这个名字了，赶忙追问：“他以前当高管的那家公司是不是叫东茂？”

同学偏头想了想：“这我就不记得了，得回去翻翻他的档案才知道。”

我觉得肯定是。

 

4.

一年多以后，我在上海接待了这位来旅游的同学。

聊着聊着，我又打听起了明诚的情况。

“他已经辞职了，”同学的表情看来很兴奋：“传奇人物就是传奇人物，你知道他现在去哪了么？”

“哪里？”

“去南美了，在个什么L学校教中文。”她说出一个学校的名字，我一听就惊了，普通人可能不大清楚那个学校的情况，但我却由于家里的关系而知道了一些底细。简言之，那绝不是一所只为教学而存在的学校。

于是我忍不住又问：“他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去的？”

同学摇摇头：“好像没有，据说他就是过腻了家庭生活才出去的，我估计换工作什么的就是个借口，应该主要还是想去过一段没人管的逍遥日子吧......怎么样？跟他比起来，‘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那个是不是都弱爆了？这真的是个神人啊！”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这一瞬，终于彻底明白了他各种匪夷所思的“自毁前程”究竟是为着什么缘故，然而其中的曲折我不能跟对面的同学细述，只能暗自疑惑：这个明诚的工作，是不是当年在西湖边就已经定好了呢？

 

 

后记：

补充说明：“明诚”外籍前妻的父亲是某个中等发达国家的技术大牛，在他们国家的地位大概就跟钱老在咱们这的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