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月

286.

初一早上，明诚收到负责盯梢汪曼春的眼线送来的新春贺礼。

那是几张照片，和一段口信：“这个女人昨天下午进了汪曼春的公寓，直到现在也没出来。”

明公馆早已不用看门人，门房成了间仅有桌椅的闲置空屋，窗户缝没人糊，冷风四扫，这样的冬日里，没人愿在里面多待，但看到那些照片，明诚不得不在门房里独坐了近十分钟才彻底稳下心绪。

照片上的女人是桂姨。

汪芙蕖生死不明，汪家今年自然没有团圆饭可吃，选择除夕上门拜访独自一人的汪曼春，看来她们的关系不一般。

这不一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惊觉自己可能漏掉了某些重要线索，只怕会影响计划的明诚当即发了命令出去：“查清那个女人的住处和......”明诚觉得自己没耐心等他们把桂姨的生平详情都查出来，便又改口道：“一旦她离开汪曼春的公寓，马上跟踪并通知我。”

287.

桂姨打开家门，看见来人，下意识反应是想把门关上转身就跑，不过她毕竟不是真没经过事的无知老妪，又有从汪曼春那得来的消息，很快便想到门口站着的人是谁，于是定了定神，显出震惊又疑惑的神情：“你…….你是？”

明诚扬扬唇角，礼貌表示：“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可以进屋细说吗？”

“什么人？”桂姨问。

“一个跟我很像的人。”明诚轻声说：“有人告诉我他已经不在了，您觉得呢？”

桂姨倒吸一口气，很快又强自镇定，露出沉痛的表情：“是，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你想打听什么？我想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

眼见对方在竭力扮演一位不愿多谈逝去儿子的悲痛母亲，唯一观众却依然是不近人情的执拗：“我想知道他的生平过往，有些事情太久远了，比如他的童年，我想世上只有您才知道当时的情况吧！”

桂姨瞪大眼睛，很快垂下头：“那时候我病了，做了很多错事，我……”说到这，也不知是想起什么触动心肠，她终于松动了，不再把人拒之门外：“你进来说吧！”

“多谢！”

“你随便坐，我去给你倒杯茶。”

“您不必麻烦了。”

“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贵客登门，茶还是要奉一杯的，”桂姨说：“稍等一下，水刚刚烧好，马上就来了。”

明诚不再客套，在等茶的间隙里观察起这间屋子，这里看来不像是从乡间来城里打杂的妇人能独自负担的居所，面积太大，装饰得太考究，就算是金管局的职员也未必能住得起。

桂姨端着茶水出来，一看明诚在打量屋子便知对方的疑窦所在，立刻解释道：“这是我同乡家的屋子，男主人被安排了国外的差事，全家一起出去几年，就把这屋子交给我看管了。”

明诚哦了一声，一边道谢一边接过茶。

桂姨对面坐下，感慨万千地上下打量明诚，然后抹抹眼角：“像，真是像。”

明诚微微一笑，彷佛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头去看杯中的茶叶，低声道：“是，不少人都这么说。”

也不知是不是觉得这个话题有些难以为继，桂姨转而劝客道：“先生一看就是体面人，大概喝不惯我们这些下等粗茶，不如我去隔壁店里买点新茶回来给您换一杯。”

听到这话，任何一个不是特意来找茬的人都知道该如何表示礼貌了。于是明诚立即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笑道：“您别忙，这茶挺香的。”说着，像是怕对方不信，他又喝了半杯。

桂姨露出放心的笑意：“刚刚忘记问了，先生贵姓啊？”

“我姓王，”明诚说：“您叫我小王便好。”

桂姨自然不肯：“王先生太客气了，您来，是想打听阿诚那孩子的事？”

明诚点点头：“对。”

“为什么？”

“大概是好奇吧！”明诚说：“我总觉得我们似乎有什么关联。”

“王先生为何会这么想？”

桂姨一边虚言应付，一边暗暗算着刚刚下在茶里的药应该就快要发作了。早听汪家小姐说过这个姓王的小子，说是相当不好对付，没想到今天就这么落到自己手里了。待会把他交给小姐，最少也能探出他的来历，如果能让他成为一个听话的傀儡那就更好了。

主意既定，桂姨便表现得像个记性不太好的糊涂妇人，光是收养明诚的过程就东拉西扯兜兜转转说了近一刻钟，眼瞅对面那人还是一派神志清明，她不禁有些焦急，暗忖要不要借着添水的机会再加点药，又怕剂量过猛把人弄得没法用了。

正犹豫，忽见明诚举杯笑道：“桂姨你一定想不通，为什么这么久了我还没倒下？”

桂姨一惊，旋即决定将糊涂装到底：“王先生说什么？”

“你下在杯中的药，”明诚居然又喝了一口茶：“对我一点效果也不会有，可它告诉了我一件事，”明诚盯着桂姨，一字一句地说：“它告诉我，对你下手，不会有误伤无辜之罪。”

“你！”桂姨大惊失色，起身欲跑，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又压回了原位，很快，她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但跑不了，甚至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死死瞪着明诚，试图用目光质问：你想做什么？！

明诚偏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的黄历，啧了一声：“今天才初二，真是晦气，看来我今年是没什么好日子过了。”他靠到沙发背上，冲桂姨毫无善意地笑笑：“不管你有没有猜到，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我就是你们不想看到的那个人，所以读你的记忆对我来说一定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然而没办法，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等着你给我编故事，还是自己动手速战速决吧！”

如果刚才的恐惧是十，现在听懂言下之意的桂姨心里的恐惧立时飙升到了一百，且不说她知道被读记忆的危险，光就记忆本身的内容，如果叫明诚知道了自己也绝无活路。

可她再恐惧再抗拒也毫无办法了。

288.

明楼已记不清自己这是今晚第几次抬腕看表。

午饭后，明诚接了个电话后便说有茶局出门了，现在已过午夜，还不见人回来，即使知道对方绝不至于应付不了一般治安危险，可他还是焦虑难安。

万一有不一般的危险叫他遇到了呢？

明楼几次想打电话请人帮忙找，又怕影响了明诚的安排，斟酌再三，只能在家干着急。

钟声敲过12下，外面依稀传来了车的声音，明楼撩开窗帘一看，果然院里进了车。

终于回来了！

他想也不想地往外冲，冲到客厅方反应过来——也许明诚只是不愿跟自己相对无言才出去躲尴尬，现在自己这么小题大做地问东问西大概会让对方更不自在吧？

正犹豫要不要回自己房里装聋作哑，客厅门开了，明诚被面前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轻呼一声道：“你怎么在这杵着？灯也不开！”说完，他按亮了顶灯。

明楼下意识伸出手想帮他顺顺毛，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滑稽，于是放下手，讪笑道：“我听见你回来，怕你没带钥匙，想帮忙开门。”

明诚一怔，之前从桂姨那接收的所有意料中和意料外的信息一股脑涌上心间，在外面徘徊许久才静下的情绪一时间又轰了个沸反盈天，他必须要极力克制，才能不冲上去拥抱面前这个莫名背了多年黑锅的倒霉蛋。

“怎么了？”明楼以为他有哪里不适：“是不是外面风吹着了？”

“哪有那么弱？”明诚用力摇摇头，若无其事地冲明楼笑笑：“我只是有些累了。”

“那赶紧上去休息吧！”

“好，大哥晚安。”

直到看见明楼震惊的眼神，明诚才意识到刚刚冲口而出了多么久违的称呼，也许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或许是有些难为情，明诚立即决定当什么都没发现，抬脚就往楼上走。

明楼几乎是本能地拽住他的胳膊，目光殷殷，却又不知要怎么问才合适，千言万语在喉头互相斗殴，最后只吐出一个字：“你……”

“明晚梁仲春约我去他家吃饭，预计酒不会少喝，”明诚仿佛生怕明楼会问出什么实质性的话来，再次强调：“我得好好养精蓄锐，不然明天非得被喝趴下不可，明早我要晚起，你不用等我吃早饭了。”机关枪似的说完这一串话，明诚又动动胳膊，示意明楼松手。

明楼哪里舍得为难他，只好放手：“嗯，好，我知道了……晚安！”

总觉得背上要被目光盯出洞来，明诚几乎是小跑上了二楼，到了转口处，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往楼下看了一眼，明楼果然仍在原地望着他。

那目光太热切了，令人忍不住担心会被看得自燃，明诚喟叹一声，强笑着对楼下说：“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说完，不等明楼回应，他又拔腿跑了，剩下明楼独自回味至无眠。